“溪水齐腰,月亮烂在水里”——读李田田的诗

       ■弓木(湖北)

       田田的诗歌题材主要涉及教育职场、山地乡村、人生爱情及死亡命运等社会生活,这是就题材的广义而言的,即指作品描写的社会生活的某一方面。社会生活作为诗歌创作客体(素材),创作主体依其创作动机、诉求、预期而选择、提炼、整合材料,创作客体从而成为诗歌对象(题材),这是就题材的狭义而言的,旨在客主间的审美融合与形象构建。或言之,所谓诗歌对象亦即诗歌形象,诗歌对象(形象)一方面作为描写对象,即题材;一方面作为认识对象,即主题。只是在一般的情况下,我们把诗歌对象只作为描写对象,即题材,而将其所蕴含的认识对象隐而不显,且以主题一词特指认识对象或曰核心意蕴。而实际上作为题材(描写对象)或形象已无不蕴含着主题或意义。那么,由其题材(形象)所荷载所表示的意蕴或说田田诗歌作品的主题又是什么呢?诗歌《一头好猪》以其鲜明的特征“给它什么就吃什么/被栏杆包围,什么都不想/有时忘记喂食/它叫几声就打鼾了”,表现了某类猪(好猪)的典型心理与大众社会文化意识:“大家都说这是头好猪”。如果说鲁迅在乱世时代通过阿Q这个典型形象,“写出了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那么,田田则通过《一头好猪》的典型性格,表达了在盛世时代“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在中国实在算一件难事……”。从中我们甚至还看到了如同鲁迅在其作品《药》中所描绘的买卖“人血馒头”的中国特色与时代作派:“到年底,拖出来,按住,一刀下去/将准备的香纸沾上猪血/它才发出响亮的尖叫/最后我们把香纸插在猪圈旁”。


       田田是位山地乡村的女老师,由此写下了大量涉及其职业生活的诗歌。在《乡下小学的办公室》一诗中,我们读到了一幅当下乡村教场世俗全景画:“我们抄写材料,教育学生/讲几句不痛不痒的道理/或八卦家事/女同事无所顾忌地喂奶/露出了硕大的乳房//有时校长来了,我们站起来/有时局长来了,我们藏起来/”这里有台面话,有潜规则,有八卦阵,还有喂奶图。其主题既显示在其丰富的形象之中,又隐含在它庸常的情理之中,我们恍惚其中,恍兮惚兮,“面对面坐着/看到的只是一张面孔”。其他还有《仙女老师》《我的学生》《上学的孩子》等诗歌都涉及到了当下的教育主题。


       田田生长生活在湘西山地,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也是她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有关乡愁题材的主要有《冬至,你蹲在山里烧炭》、《你所看到的悲伤并不是悲伤》、《什么都安静了》、《孤独的寨子》、《久走夜路》等等作品。这些作品,描绘了当下因城乡二元分离及经济发展的不平衡所呈现的乡村困境,表达了作者对乡村教育短板、萧条现状及留守老人、留守儿童问题的关注、关爱与思考的主题。其主题有着积极的意义,作品的主题表现在作品的形象中,而形象又有事象与意象两种基本的传达方式或表现型态,其表现的主题也有多种的显现形态。正是借着“老人依旧蹲在木屋前/编织背篓,竹筐/编织一生干净的光阴”这个事象,借着“老人满脸皱纹,手掌枯萎/被人遗忘,又被太阳唤醒”这个意象,一个山村编织翁的性格性主题也就油然而生了,并从中显现了“他们守着祖宗的遗址/并成为后人瞻仰的遗址”这个思想性主题,并以诗题“你所看到的悲伤并不是悲伤”,表达了作品的情感性主题。


       田田的爱情诗,既有着一位妙龄女孩的认知,但这种认知又有着千帆过后的生活领悟:“原来吻过之后还有这么多事情可做/还有那么多未知的结局/拥抱,做爱,吵架,哭泣,分手,回忆/我就真心爱上了爱情”。田田的爱情诗更有着超越庸常诗人浮浅的抒情,而以一种沧桑历经的平静直面爱情的人生感悟:“我看见站得最近的人/隔着最远的心/这广阔的世间/唯有别离是永恒”。爱情,这缘于肉身本能,立于社会文明,而其本质属于灵魂理想的爱情,让我们一生追求,然终知其可遇而不可求,让我们欲罢不能,然终于无力回心而随风而去!然而本真诗人依然不能不风过流泪,长歌而问:“为什么和一个人肌肤相亲后/也会有孤独盛满胸口?/为什么风吹过时/我就想落泪?”。正如唐朝古诗所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又似当代新词所言:“幸无所爱,不惧生死”。


       “死亡”题材在田田的诗歌写作中占据了相当多的部分,这让我们吃惊,也让我们奇怪为何年纪轻轻的她居然对“死亡”有着如此执着的关注与思索。以诗歌欣赏中“知人论世”或“接受预示”的原理,我们了解到田田幼年丧父,又在婴儿时被送给别人因喂食过期牛奶而“见过黑白无常”,且从小在乡村丧葬习俗中耳濡目染,从而为她的诗歌创作准备了独特而丰富的死亡素材。“死亡”题材源于创作客体,既是创作主体的表现对象、描写对象,更是我们的认识对象。然而在“不知生,焉知死”的文化语境下,国人不敢直视死亡,不能直面死亡。然殊不知“不知死,焉知生”?正是在死亡的终极背景与阴影笼罩乃至回光返照与轮回烛照下,我们才能正视生与生命,才会直面生活与人生。在田田的诗歌中,我们读懂了隐匿其中的死亡哲学:“梦见自己死了/仍然四处奔跑/难道活着是假的/死亡才是真的”。我们读懂了蕴寓其中的死亡美学:“木房子的墙壁上/有你留下的粉笔画/变成我们烧水做饭的光明”。我们也读懂了洋溢其中的死亡诗学:“当死亡来临/那些熟悉的面孔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在木屋里击鼓歌唱棺材里的故乡”。“死亡”题材的诗歌创作这源于田田的原初体验,童年经历,缘于作者的艺术感觉,诗意发现,从而在客体与主体的审美融合与形象构建中,遂成好诗:“在湘西,谁离开了,我们都不会哭/因为我们相信逝者还会回到人间/变成花朵,草木,蝴蝶/天地那么美,死后也是一种修行 ”


       由于作品形象所负载的意蕴的具有含蓄多义、朦胧暗示等审美特征,读者之所见既无法与诗人立言之本意完全相吻合,也无法与作品形象所隐匿的旨意完全一致,亦即阅读的个体差异性与人类共鸣性有其内在矛盾的对立统一性。这也仅指对诗歌的蕴意领悟而言,另就对意蕴所附依的形象的感知及形象与意蕴所依附的语言而言也不无如此。从中,也说明了我们欣赏诗歌从对作品的形象感知入手一方面既可加深对作品蕴意的把握,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是欣赏作品对其形象的审美特征及其表现形态的把握更具有积极的意义。因为诗歌的本质是一种感性的审美意识,如果说诗歌作品所涉及的社会生活题材的意蕴意义,是诗歌作品这个分币的一面,那么诗歌的形象就是分币的另一面。如果从诗歌作品结构层次上讲,有语言、形象、蕴意这三重性,形象无疑以前承语言后启蕴意的重要性而位居中心地位乃至核心层面。那么田田的诗歌作品所给予我们的形象感知主要具有哪些审美特色呢?这自然是篇大文章,我无力展开亦无须多言。在此我只想就作者的创作视角,以其创作的型态,简单粗陋地分析一下。


       在诗歌创作的传达阶段,一般有两种基本型态以传达形象:一种是表现型态,即抒情性作品的意象、意境形态传达;一种是再现型态,即叙事性作品的事象、事境形态传达;并两者均融合意蕴完型于境界型态。我在有限的阅读中,我感到田田的诗歌创作开始是以再现型态为主线,以表现型态为副线,但在写作的过程中,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往往又以副反主,反客为主。或者说作者更多的是将两种传达型态融会贯通,熔事、景、理、情于一炉,从而作品的形象达到一种既具有性格鲜明丰富典型的事象特征,又具有形志兼备,情理相契,事景交融的意象特征,并在此基础上升华为一种寓意深邃、蕴意高远的境界品位。如《母亲带我去桃溪洗澡》这首诗,开始是一个再现型的进程,显然作者以洗澡的发生发展为线索:“夏天的晚上/母亲带我去桃溪洗澡”。在其线型进展中,不仅细节个性、鲜明、经典且高潮迭起,目不暇接:“临近水边/她故意咳嗽几声/只有风吹草动//母亲脱了上衣/露出硕大的乳房/而我全裸,毫无羞耻/溪水齐腰”,又随机切入表现型的意象:“月亮烂在水里/双腿流过鱼儿的快乐”,结尾又升华为一种境界的高度:“连苦难也流走了/洗着洗着/母亲也变成了孩子”。而这进程、转换、切入、交融与升华又是如此地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如果从“炼字”的角度说,我感到“月亮烂在水里”的这个“烂”字用得很个性、精准、传神。一般在此我们会用月亮“映”在或“碎”在水里,但田田用这个“烂”字,表现了月亮在水里如同美食的酥软状态而呈现出一种月亮美景的秀色可餐,大快朵颐的通感,暗示、引领着当时的欢快心情:“双腿流过鱼儿的快乐”,且上承上文的玉体酥胸,下启下文的戏水解颐:“洗着洗着/母亲也变成了孩子”,其主题意蕴新奇、独特。同样是“个见”,我感到诗中的“毫无羞耻”用得不协调。因为“羞耻”是个道德判断,而诗歌写作或欣赏是个审美活动,并且现代诗的写作以不动声色地客观呈现为上佳,而“羞耻”作为道德感与形容词,显然暴露了作者的心理与情感倾向。从深层次的视角而言,虽然“毫无羞耻”可以认为是最知羞耻,但此毫无羞耻只能是作为一种对文化的潜意识的认同而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同理,在作者的其他作品中,也有惯用形容词之嫌,这也许只是作者的写作偏好,不必计较,也无需较真,因为诗毕竟是见仁见智的。且语言作为作品层次结构的三要素之一,既有媒介工具性的特点,又具有本体性的性质特征。诗歌语言的审美感性特征及其话语形态,诗歌语言艺术的特质及汉语诗歌在语言表现方面的独特性,这都是一个个无法窥测探底的黑洞。田田作为一个小学语文老师,又由于神奇湘西山地与质朴土家风俗的双重浸染,其对语言文字的把握有一种信步牧羊,随意放牛,却又“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天籁自鸣,情不自禁。诗人的直觉感觉,意念理念,情绪情感在感发、传达与建构的创作过程中,即景抒情,随事叙述,行云流水,挥洒自如,呈现出一种即兴的操作类型与疏放的表现风格。作品率真、清新、精灵的审美魅力且又意敛义蕴的语言张力,给读者以蓦然回首,“她在乌云里寻找雷霆/有一天,她在我手心写下她的名字/全世界都该变成了哑巴”的失语感。是的,在田田的诗歌面前,沐浴在她的语言的春风中,我有一种失语的感觉:“春天一到,我就失去舌头”,我们也只好同作品主人翁一样:“学小草点头,学鲤鱼跳舞”。其实就抒情诗的表现方法,无论是赋比兴,还是意象征,乃至现代派,其本身并无对错高下之分。然而“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诗歌创作强调个性使然,妙手天成。无论是直抒胸臆,还是曲径通幽;无论是活泼泼赤裸裸的一颗心的直呈,还是借客观对应物以投影反射,都是诗歌创作的“象数义理”,各式法门。问题的关键在于是否心手相应,名至实归,自适之适,乃至无适之适。
    

       以上就某公众号上所发表的李田田的诗(公众号选自田田的诗集《有只狐狸看月亮》)就诗歌批评的审美意识简要地分析了一下其作品的艺术性与思想性。我或者还可以就其作品进行字斟句酌般的苟求或曰批评,甚至无庸讳言,在更为广阔深邃的现实与历史时空视野下,田田歌唱或呐喊的嗓音亦不乏青涩,然而这正是她青春初心之可贵。也正如鲁迅在给青年诗人白莽的诗集作的序言所说的那样:“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诗以人贵,人以诗美。正是在诗人与诗的互证与彼此成全中,我们看到了诗人因其人格魅力而美丽,正是因为诗人反对反抗反叛不公不正不义的现实勇气与时代担当,赋予了其诗歌作品现实与历史的价值与荣光!面对不公不正不义,不是每一个诗人都能有勇气或胆识站出来以实际行动践行其诗歌理念与诗意信仰。然而真正的诗歌从来都不是仅仅只是写在纸上,敲在网上,或印在书中甚至编在教材上的,真正的诗是诗人以自已的泪水与鲜血所浇灌,是诗人以自已的自由与生命所熔铸,它永永远远鲜活与灿烂在一代代读者的记忆与灵魂深处。我们甚至可以说,正是透过时代与历史的现实语境,我们认识与懂得了田田,并欣赏乃至热爱着她的诗歌!
    

       下面就批评的历史原则简谈一下其作品在诗坛引发高度关注并频频转发的时代背景、文化根源与历史个性。毋庸讳言,田田诗歌的走红,是源于2021年岁末,李田田在网络上声援宋一庚的“言论”的“言论”而引发的一系列事件而起。而广大网民之所以如此高度关注这一事件,是因为“言论”、“言论权”或曰“思想权”作为基本人权的价值意义所在。或者说,一种批评、置疑、个性的言论与思想是否能被允许、理解、尊重是评判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底线与基础。也正因为如此,广大网民对湘西有关当局对田田因言犯禁并被“精神病”的做法表示最强烈的愤慨与抗议!对遭遇如此莫须有且当时正怀着四个月的身孕的田田表示最深切的关注与支持!也正是因为广大网民(尤其是文朋诗友)持久广泛的声援,田田终于从某“医院”平安归来!并受到支持她的网民们的热情点赞与慷慨打赏!而在期间引发的田田诗歌的走红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可以说正是田田的人格魅力、诗人气质与现实抗争赋予了其诗歌作品的生命价值与经典意义。现在有关田田的新闻热度业已降温,昔我往矣,雨雪霏霏,经历了暴风雪的洗礼,你已不再是昔日的你,你不再青涩,而是必然的郁郁葱葱,今我来思,杨柳依依。然而世界依然风风雨雨,依然有阴霾遮天,依然有着密不透风的小屋,有着许多“神秘的地方”,请让我们记住田田的诗吧:

       一间密不透风的小屋
       一卷泛黄的被褥
       一盏24小时不熄灭的灯
       一个用来接屎盛尿的塑料盆
       一扇锈迹斑斑、自己永远无法打开的门
       一群恍若天使、但不一定全是天使的人
       ……

       ——《神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