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历史表达——论刘照进的散文写作

       ■ 龙潜(贵州)


       刘照进散文将黔东这片土地的历史与现实进行融合,历史的回眸和现实的镜像交相辉映。在当下与过去、保守与激进、传统与现代的比较中,历史仿佛并没有远去。历史中那些往事、人物和风景作为一种文学表达,在被阐释的同时也被想象。近十年,刘照进在《人民文学》《散文》《解放军文艺》《山花》《散文选刊》等发表的数十万字作品,特别是散文集《陶或易碎的片段》《沿途的秘密》,对历史进行了深刻洞察和丰富呈现。黔东这片土地被刘照进散文赋予了深厚的地域文化精神。


       张承志说长城可以生动地、缓慢地淌入中国人的肺腑。从这一点看,张承志与刘照进在对历史的书写上有共通之处。刘照进笔下的历史是过去时光的见证,是浑厚朴拙的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刘照进在重写历史时注入了现代意义,其笔下的历史是新视野下的历史。刘照进不仅试图去解释过去的历史是怎样的,也试图从时间罅隙中寻找过去的历史与现实之间存在着何种的关联。


       借助现实的物质景观,刘照进进行着自己的历史想象和文学想象,但刘照进的出发点不是反现代性,而是从历史的层面关怀现代性。这是一种时间性的远距离想象和一种历史化了的时间体验。历史并不只是作为人物或故事的背景而存在,相比之下,更像是作为一种行文逻辑而出现。刘照进笔下蜿蜒起伏的山脉、苍凉浑厚的村庄、瑰丽神秘的山谷、古拙壮观的古树都是内蕴丰富的历史见证,诉说着时间的存在。对它们的叙述,给人一种时间仿佛凝固的感觉。历史与现实交错反复,不仅能够使时间在这里被折回,由此唤起人们关于过去的记忆,还能够使对历史的叙述变得更加真实和丰富。


       文学创作中,时间和空间是两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很大程度上,以时间维度为主的文学叙述能够表现得丰满和充实。时间是一种较为具象的存在,而空间是一种较为具体的存在。从艺术结构形态来说,《乌江水远》《一条大河拴住了小城》《顺水飘流》《飘逝的灯盏》《烈焰之舞》《暗示》,刘照进这些篇章不同空间场景的并置、对比、组合,使文本获得另外一种较为特殊的美感和气质。这样的布局其实隐藏着刘照进对散文的整体构思以及对黔东这片土地的理解和想象。


       在刘照进繁密而执着的书写中,场景描摹成了刘照进散文叙述的直接对象。场景的描绘,实则是时间的凝固和空间效果的突出,因为时间的定格往往可以使事件表现为一种空间形态。首先,从刘照进选取的意象看,不管是《散落在乡间的民谣》还是《宽阔水》这类作品,其本身就体现出时间的空间化特征;其次,就像电影里面的定格画面一样,时间被凝固、被定格、被停止,这跟图像叙事有了共通性。图像叙事中,时间性往往是通过空间性来表现,比如老照片就是把特定时间情景凝固在某一空间的典型。刘照进散文将情景单元凝固在文本中,将时间引向了空间,由此展示出真切的历史烟火。


       谁都无法回避时代的影响,但是刘照进是较为客观地来看待中国乡村现代化这个过程的。同沈从文一样,刘照进看到了在现代文明的浪潮下,传统不断被解构、不断被异化。但与沈从文不一样的是沈从文对都市文化是持不满和抗拒的态度,同样面对都市文明,相对而言刘照进的态度更加开放,心态也更加的平和。刘照进的写作并不是乌托邦式的理想构建,而是试图通过不同时空的拼接和并置,把生活真实地展示出来,使它们得以同时并存在有限的叙述空间内,从而使读者能够了解一个更加真实、更加全面的中国社会。《故乡的另一种面貌》《匍匐的姿势或大地的倾听》这些文本因此成为充满立体感的乡村空间图景。历史的异质性、非理性、边缘性和陌生感更多来自作家自身的体认。所谓历史想象,离不开对于历史的文学性感知、体验和表达。古人就常常在想象中构建“天下”的概念。


       刘照进散文中时间是寻找历史意义和文化内涵的重要手段,他善于用时间的穿越去构建历史和现状。历史时间在刘照进散文中并不只是作为背景而存在,更是作为一种行文逻辑或者写作策略。其中,时间的空间化以及多重空间的并置是刘照进散文呈现历史空间形式最主要的手段。前者使时间被淡化,空间由此被赋予了更为丰富的意义;后者使其散文能够容纳更多的共识性场景,由此展露出对空间化效果的追求。散文写作是一种精神发现,挖掘生活的丰富性、宽容性、保守性,刘照进从精神向度上构建出散文的内在精神和气韵。


       从精神气质看,刘照进散文呈现一种积极向上的进取精神和人生态度,着重表现和突出黔东这片土地人物的精神性格,这让作品拥有一种崇高的美感和沉雄的审美价值。从创作追求与审美理想看,刘照进散文表现出作家对社会生活的参与和关注,蕴藏着作家的苦难意识、忧患意识和当代意识,呈现出现实主义的写作传统和形态。从内容题材看,刘照进散文主要是黔东这片土地的生活,着力对其进行观察、展示和分析。刘照进散文致力于乡村精神、生命内涵、情感方式的思考、表达与构建,是当下中国散文历史表达和想象的代表。


       刘照进散文对历史文化和人物的表现不满足于简单的真实。中国散文发展历程中,“真实”作为传统散文的基石一直被不断强调,传统散文讲究散文与史传的结合,要求对历史真实再现。然而,众多散文作家尝试在散文中加入想象的成分并因此获得成功,想象成分使作品显得丰满而独特。虚实结合一直是中国艺术的特点。中国戏曲讲究虚空,用虚拟的动作来表现内心和剧情,这不仅不会损害其真实性,反而更加贴切和优美;中国书法和绘画也因为留白而充满了无穷意味。文学艺术更要求从虚与实的结合和统一中寻找艺术之美。很大程度上,文学对历史的想象是对历史空间的一种重塑,不仅能够反映作家的情感与态度,也影响读者对历史的解读。在中国古代文论中,“想象”是文学的核心词。


       刘照进散文的历史想象本质上是自由性、超越性和创造性三者的统一。首先,自由性表现为刘照进笔下的历史想象具有既包含某种在场的东西,又包含某种不在场的东西,是用有限的在场来表示无限的不在场;其次,超越性表现在刘照进对于历史的想象既能够突破自身,又能够突破客观现实以及时空限制,这是情感体验和价值判断的升华;最后,创造性表现为刘照进散文既能创造出新的文学形象,又能把新形象综合成一个统一的整体,这是对历史想象所具有的表现性、象征性和创造性的综合呈现。特别要指出的是,虽然刘照进散文对历史的想象是基于黔东这片土地特有的地理空间、历史变迁和文化形态,但作为一种文学创作活动,这具体又涉及对这片土地的感知、筛选、描述和意义赋予,表达的是对这片土地的认识、期待、回忆,因而无法避免作家主观色彩、审美情感和心灵启悟的浸染。所以,与其说刘照进散文是对生活真实状态的记录,不如说是以生活为创作背景,在结合作家个人经历与体验、回忆与期待的基础之上对生活所做出的一种表现。实际上,散文中的“生活”都是想象的、生成的和动态的,是被作家作品不断建构起来的,并由地域不同呈现出较为显著的空间特征。比如沈从文散文中古老而神秘的“湘西”,刘亮程散文中孤独而和谐的“黄沙梁”、马丽华散文中神圣而厚重的“西藏”,正是这些作家在特定空间之中用文学建构起来的形象,才构成了一个作家的总体想象和多样描述。


       刘照进散文的历史表达成功地仿写了一种远去的生活,唤醒了我们关于黔东乡村的朴素回忆。


       (作者系贵州民族大学西南文化研究院院长。二级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