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色故园

       ■ 刘晨强


       我常常想起童年,想起童年的村庄。眼前辉映的是故乡那一片无边的苇色。想起过去,心海就在润湿中透出油油的绿意,浮躁的心便一如故乡的河面一样平静,有时还像苇林中的鸟翅一样在风中动情地摇曳。


       故乡啊!


       我童年的故乡,完全没有现在的规模及张扬。那是冀北平原上一个隐没在芦苇丛中的小村庄。由于地势低洼,不是水乡,却浸润了汪汪清水,生出了片片苇林。于是春嫩,夏翠,秋黄,冬白,这些变换的苇色,便像应时的衣裳般披挂在村子周围,和那无边的翠树绿野连成一片,延伸到远方,几十户乡邻便生活在这岛屿般的村落。我喜欢这里的每一个季节,每个季节都荡漾着我童年时的欢乐。


       春天,河地无水,地气回升,苇笋在润湿中冒出尖尖角,满河满地都是。我便和一群贪嘴的孩子去拔锥锥(苇笋),并且专挑大的拔。水洼中的苇笋最好,个儿大根白,吃到嘴里又脆又甜,小伙伴们乐此不疲。苇笋甜润了我的童年。等到苇笋抽叶后就不好吃了,但却好看。微红淡绿的叶片如同一面小小旗帜插满了河道的沟沟坎坎坡坡沿沿,与岸边那报春的柳芽一起染绿了河道村庄,也染绿了孩子们的世界。


       待到苇笋抽成苇秆,便褪尽了残红,鲜润成嫩绿。苇秆在春风中拔节,在夏风中展叶,出脱的日渐青葱翠绿,飒爽精神。到了端午时节已抽穗顶花,高及没人。一滩滩,一片片,滩滩片片连成绿海。清风吹过,苇秆相击,苇叶相碰,你挨我挤,弥漫成绿雾。


       此时,大人们忙着劈苇叶包粽子,宽大的叶片葱翠清香,在母亲手中越摞越厚,一如母亲宽厚的性格。孩子则出没于苇荡,淘鱼摸虾,捉青蛙,拧苇笛。那绿色的笛音朴质清越,从我口中颤出,陶醉在心里,以致成年后仍然难忘。


       雨后的苇河,有了更多的乐趣,水大了,水鸟也多了。常常有长嘴细腿的水鸟在浅水里驻足,身子小巧,翎羽水亮,它们不时用嘴啄水中的东西,待你稍有动静,便警觉地轻叫着远去。而最吸引我们的要数“呱呱鸡”,这种鸟敏捷轻盈,翼颀长,多灰色,在苇上架巢。风吹苇荡,巢极易落水。我们便趁机拾鸟蛋,抓小鸟,急得成鸟扑俯旋飞,叽喳乱叫。夜晚,我们则枕着蛙鸣入睡,拥着月光入眠。梦中都笑出声儿。


       呵,童年的夏天,星光灿烂。


       我总认为,秋天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色彩斑斓,炫人眼目。故乡的苇林也是如此。这时,那无边的芦苇褪尽了绿色,染金摇黄,芦花则盛开如雪,雪白覆着金黄,金黄映着秋水,蓝天上北雁南飞,雁鸣阵阵,多美的秋天啊!北风一吹,纷扬的芦白点染了绿水金苇,也飘到了庄禾树上,整个村庄都淹没在芦花的海洋里,隐入绚丽的画中。


       收苇晚于庄稼,常常要等到初冬时节。那时候,树叶落尽,原野一片空旷,只剩下村边一片片耀眼厚积的金黄。田里无处可躲,野兔便藏进苇塘。于是,割苇逮兔便成为刺激惊险的好戏。随着苇林一片片倒下,包围圈越缩越小,最后野兔再也无处可躲,在人缝里逃命。人们则大呼小叫蜂拥而上,镰砍手抓。捉住后剥皮搭灶,集体会餐。


       故乡的芦苇质坚而韧,色泽金黄,是上好的细苇,当时人们挑到集上去卖,一说是马庄苇都争着买,卖得快而且价高。收苇以后,便是冬季了。倘若水大,河面便有一层冻实的冰,玻璃一样平静光亮,从不同角度映着村落,也映着孩子们的心。打滞,滑冰床,凿冰垂钓,变着花样玩儿,连上下学都绕着冰河走。整天人欢马叫,玩儿得忘了吃饭,玩儿得月上柳梢……


       苇塘,真是我的乐园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开始躁动地铲掉苇根,填河造房,办工厂。不断膨胀的村子从四面八方向外吞噬着河床苇地,夏绿秋黄,吞噬着我童年的欢情乐土,童年的梦,甚而延及那村边路旁的遮阳绿树,那田野沃土青纱帐……村子的衣裳没有了,赤裸的生活风干了少年润泽的眼神,一切都变得干燥枯萎。


       不知为什么,每想到这些,我浮躁的心便更加浮躁,一如那风中的苇林不再平静。我想啊!想故乡的水色长天,绿苇蛙鸣;想那清笛鸣雁,想那带着笑声的梦乡……


       不,不只在记忆和梦魇中,在东风的召唤中她正变成现实。看,河地里又有了苇根吐绿;听,河床上又传出水声蛙鸣……请相信东风的力量吧,那渐行渐远的乡村画卷已在朦胧中掀开清晰的一角,正满怀绿意向我们姗姗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