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徒分子林教头

       ■ 刘诚龙(湖南)


       前面有么子情节,有多少情节,不说,看见了也不说,但说这个镜头:


       “林冲拿着刀,立在檐前,两个人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写道‘白虎节堂’。”


       高太尉、高衙内、滕府尹,还有林冲好友陆虞候,以及董超、薛霸,更有公公谁与谁谁和谁谁,都把这个镜头反复播放,都一致认定林冲是暴徒分子,林冲饱含热泪,反复陈情:长官,太尉,高衙,各位公公,这事得从头说起:


       “恩相明镜,念林冲负屈衔冤。小人虽是粗鲁的军汉,颇识些法度,如何敢擅入节堂。为是前月二十八日,林冲与妻到岳庙还香愿,正迎见高太尉的小衙内把妻子调戏,被小人喝散了。次后,又使陆虞候赚小人吃酒,却使富安来骗林冲妻子到陆虞候家楼上调戏,亦被小人赶去,是把陆虞候家打了一场。两次虽不成奸,皆有人证。次日,林冲自买这口刀。今日,太尉差两个承局来家呼唤林冲,叫将刀来府里比看。因此,林冲同二人到节堂下。两个承局进堂里去了,不想太尉从外面进来,设计陷害林冲。望恩相做主。”林冲眼巴巴地望着诸位公公:各位公公,诸公都是大宋国精英,一向以激浊扬清、公平正义著称,请诸公公主张则个。


       首先是高太尉定调又定性:“当时太尉喝叫左右排列军校,拿下林冲要斩”,后是高衙内来证明,林冲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杀害他爹;再是陆虞候作人证物证:“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公公谁与谁谁及谁谁谁,都齐口呼:“林某天天舞棍使刀,是世人公认的暴徒分子,他还训练了八十万禁军,是暴徒头头,必须斩草除根”。旁有孙定驳曰:“诸位,麻烦诸位,弄明白禁军是啥子。”公公某指着孙定鼻子说:你没人性,你没良知,禁军禁军,禁军是什么?是禁止之军,禁止之军,你不懂啊。公公拿着镜头回放:“林冲拿着刀,立在檐前。”


       不对不对。林冲辨,麻烦公公您把镜头望前放一段:“前月二十八日,林冲与妻到岳庙还香愿,正迎见高太尉的小衙内把妻子调戏,被小人喝散了。次后,又使陆虞候赚小人吃酒,却使富安来骗林冲妻子到陆虞候家楼上调戏,亦被小人赶去,是把陆虞候家打了一场。”前放好啊,好一个暴徒:自供的吧,“是把陆虞候家打了一场。”公公一说:无疑的,林冲犯有前科,林冲从头到尾,恶始恶终,都是暴徒。公公二说:陆虞候是大宋平民,林冲你对平民使用暴力,绝对暴徒。

       林冲辨:不对不对,麻烦诸位公公看事实,高衙内调戏我家娘子,陆虞候骗我去白虎堂。麻烦诸位看回放镜头。镜头回放中,高衙内与公公们都闭着眼睛,闭死了眼睛,眼睛闭死了。镜头回放到“把陆虞候打了一场”,公公活了,个个活了:停,把这镜头特写一下,剪辑起来,呈供法堂。


       林冲辨:不对不对。麻烦继续看镜头:“次日,林冲自买这口刀。今日,太尉差两个承局来家呼唤林冲,叫将刀来府里比看。因此,林冲同二人到节堂下。”高太尉、高衙内与诸位公公都闭了眼睛,死闭了眼睛,大家都以为他们脑死亡了,心死亡了。正有人喊:你们都死了没?不想镜头正放到林冲“手执利刃,故入节堂。”高太尉、高衙内与诸位公公,一个个跳脚起来:暴徒暴徒。把这镜头剪辑起来,全世界播放,此非暴恐,谁是暴恐?


       林冲大叫:不对不对。


       林冲,你这个暴徒,居然还能反驳,还要反驳?林冲你还是语言暴徒。这事,必须我是对的,我是正确的。我正确了,所有事实都是错误的,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以及将来会发生的事实,都是错误的。


       林冲大喊大叫:拜托拜托,事实决定观点,是你们天天挂嘴头的。如何现在是观点决定事实,立场决定立论。我们公公都是重事实的,你做的事实,实实在在在这里:一,打了陆虞候;二,持刀进入白虎堂。


       林冲不作声了,他明白了:再好的道理改变不了公公们的观点,再真的事实改变不了公公们的观点,不是事实产生观点,而是观点产生事实。在其他社会精英那里,或事实胜于雄辩,他们认事实,认一个完整的、有来龙去脉的事实;到了公公们这里:指定是熊辨胜于事实,他们认事实,只认他剪辑的、断章的事实。


       林冲在大宋这台无比巨大的机器之下,还能怎么样呢?但见:


       绯罗缴壁,紫绶卓围。当头额挂朱红,四下帘垂斑竹。官僚守正,戒石上刻御制四行;令史谨严,漆牌中书低声二字。提辖官能掌机密,客帐司专管牌单。吏兵沉重,节级严威。执藤条祗候立阶前,持大杖离班分左右。庞眉狱卒挈沉枷,显耀狰狞;竖目押牢提铁锁,施逞猛勇。户婚词讼,断事有似玉衡明;斗殴相争,判断恰如金镜照。虽然一郡宰臣官,果是四方民父母。直使囚从冰上立、尽教人向镜中行。说不尽许多威仪,似塑就一堂神道。


       “府干将太尉言语对滕府尹说了,将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冲面前。府尹道:‘林冲,你是个禁军教头,如何不知法度,手执利刃,故入节堂?这是该死的罪犯。’”一面取刑具枷杻来枷了,推入牢里监下。孙定气得跺脚,连声问:“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是的是的,不是高太尉开的,是给高太尉开的。高太尉先前还要判林冲死刑的,滕府尹灭了人性与良知,没彻底灭净:“自去高太尉面前,再三禀说林冲口词。”


       因此是:“就此日,府尹回来升厅,叫林冲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笔匠刺了面颊,量地方远近,该配沧州牢城。当厅打一面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钉了,贴了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监押前去。”


       本判林冲坐牢的,奈何高衙内非要置林冲于死地,一班公公也在旁边帮腔,曰暴徒必须斩草除根。后面情节,大家都晓得了,此处不提。要提一句是,林冲又举起刀,杀了董超薛霸,公公再次确定林冲是暴徒,非常野蛮。董超给林冲倒洗脚水。这才叫文明。两把菜刀反抗,公公曰野蛮;千万枪炮齐轰,公公曰文明。


       还要补说的是,有公公听说,世上很多人为林冲鸣不平,同情林冲的占多数,这公公这么解的:为什么大家都讨厌高家呢?原因很简单,因为高太尉家,家庭富裕,举止文明,惹得周边贱民个个仇富:他家过得那么好,锦衣玉食,妻妾满堂,何以我家饭都没得吃?婆娘都没一个?大家不恨高太尉家,还恨谁啊。这是林冲持刀进白虎堂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