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枣

       文/成新平

       一个八亩见方的屋门塘、一座千年香火不绝的旧古庙、一棵粗壮高大形如伞盖的古樟树，很自然地揉合在一起，构成了白衣港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周边，零散地聚集着几百户成姓居民。

       屋门塘东岸，生长着一颗枣树，一尺余粗，两丈多高，听说与爹同年。它黑鳞斑驳，历经沧桑，弯曲的主干呈70度倾斜着，像一个劳累终生的驼背老农，但枝叶蓬勃向上，生机盎然，被乡亲们称为“驼背枣”。它粗糙的外表蕴含着顽强的品性，弯曲的躯干展示着坚硬的心劲，倔强的疙瘩彰显出一种刚烈超然的傲骨。当春风吹来，万物泛绿，柳树、桃树、李树、樟树吐嫩芽，发新枝，争奇斗艳的时候，它依然在沉睡，伸展着光秃的枝干在初春的阳光里随风摇摆。

       整个春天，数驼背枣苏醒得最迟，一旦吸取充足的雨水和养分，呼吸充沛的空气与热量之后，它的枝条上会猛然绽出无数颗嫩芽。不到半个月，嫩芽伸展成枝条，每片枝叶下开出串串绿豆般细小的花蕾，在阳光的照耀下，满树金黄灿烂，清香四溢，吸引不少蜂蝶前来追花采蜜。远远看去，那驼背枣披上了一件金黄盔甲，像一位即将踏上征途的勇士，成为白衣港一道最靓丽的风景。过了不久，树上落下一层黄色的小花，柔柔的，细细的，而枝条上却结下了一串串青色的珍珠般的果子。整个夏天，那片片铜钱大小的绿叶与颗颗惹人怜爱的青果映衬在一起，构成一幅错落有致、玲珑剔透的和谐画卷。

       为将这些果子养大，驼背枣佝偻着身子，深深地扎根于大地，挺着弯曲的身躯不断地给果子输送养分，同时，与风雨雷电搏击，与烈日严寒厮杀，与疾病虫害抗争。那圆圆的枣子由小变大，由青变红，它的叶子则由青变黄。然而，随着果子不断长大，它整个躯体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就像一位负重前行的老人，咬着牙，鼓足劲，一路坚持，无怨无悔。

       小时候，我们经常爬到驼背枣树上嬉戏、采摘果实，由于它的躯干倾斜，爬上去毫不费劲，莫说我，就是姐姐、妹妹也不费吹灰之力爬了上来。那串串圆圆的枣子随风摇动，十分诱人，兄妹们不用商量，摘到红色的，留给奶奶外婆吃；金黄色的，留给爹娘；被虫蛀坏的，将虫捉出来，鼓起嘴吹去灰尘，就地食用。那红玛瑙似的枣子皮薄肉厚，甘甜香脆，甜怡如蜜。这样爬上爬下，驼背枣的树干被我们爬得溜光，若是下了点雨，就会像滑冰一般滑下来，再也爬不上去。大热天，我们经常跑到它的下面躲荫，那悠悠南风从塘面上吹来，再经过浓密树叶的过滤，特别凉快。

       到了立秋，满树枣子成熟了，红绿相间，随风摇曳。我们拿来几根竹棍，爬到树上敲打，那熟透的枣子连同片片树叶像雨一般落了下来，滚满一地，被弟弟妹妹们拾起，装满了几谷箩。爹给左邻右舍每户送去一点。姑外婆边吃边说：“这是珍珠枣吧，红得可爱，沁甜沁甜！”爹便骄傲地告诉她：“是我家驼背枣树上打下来的。”回到家，爹找来一个瓦罐，将枣子倒进去，用盖子捂住，埋到灶中的柴火灰里，不到几个小时，满屋清香四溢、沁人心脾，那闷熟的枣子香气喷人，甜透心肺。

       驼背树落下枣子后，被秋风一吹，剩下不多的叶子也飘落下来，全身变得光秃秃的。此时的枣树，没有果的点缀，叶的衬托，阳光的抚慰，一下子变得孤独凄凉，像一位在寒风中默默无语的老人，它枝丫交错，指天画地，铮铮铁骨，入眼是诗，开卷是画，又在默默孕育着来年的果实……

       在我们记忆中，从来没有谁给驼背树剪过枝，施过肥，杀过虫，它像父辈们一般贱生贱长，年年枝繁叶茂，年年默默奉献，年年生生不息，尽管它弯曲的躯干一直不见长大，却年年向我们捧出串串金色的果实。有一年冬天，爹特意挑了几担猪粪，埋到它的根下面，他饱含热泪，语重心长：“驼背枣不是铁打的，吃了今年要想明年呀！你对它好，它也会报答你的。”看来，爹与驼背树的心是相通的。

       随着岁月的流逝，驼背枣弯曲的躯干更弯了，似乎难以沉受果实给它带来的生命之重，但它仍顽强地挺直枝条，蓬勃向上……

       爹满脸皱纹，背有些驼，饱经风霜，他一生无欲无求，与人为善。为了哺育我们7个儿女，他呕心沥血，披星戴月，忘我劳作，省吃俭用，挺直那刚烈超然的傲骨，与不幸命运顽强抗争。我们长大之后，他仍弓着弯曲的脊背在驱牛犁田，到稻田边放水、与我们一道参加繁重的“双抢”……1989年夏天，他突然吃不下饭，我拿钱让他上医院，他只开了点药又偷偷跑回了家，乃至病情越拖越重。直至生命最后一息，他依然念念不忘的是他的儿孙、他的农事和与他同年的枣树……

       谁知，爹死后不久，一场风暴过后，驼背枣被连根拔起，砰然倒地，家乡永远失去了一道美丽的风景。

       爹，你不就是白衣港那颗驼背枣吗？

       又到枣花飘香时节，我仿佛看到了满脸慈善且一身傲骨的父亲，看到了那颗驼背枣，依然是那么弯曲刚强、那么枝繁叶茂、那么硕果累累……